作者:孟秋
第二年,79级学弟学妹入校,属于学子们的校园面积更显逼仄,连食堂都没有,新生站在空场上吃饭,眼泪和着饭菜流进嘴里。78级师哥师姐忍无可忍,上街游行,争回了部分校舍。那以后,京籍学生也是有宿舍的人了。我和班里另一个北京同学与79级的4位学妹同寝室,其中一位小学妹就是尹蓓。蓓蓓来自内蒙古青城,是一个健康美丽的姑娘,圆圆的脸总是红扑扑的,梳着娃娃头,齐刘海下一双眼睛亮亮的,她特别爱笑,笑起时眉眼弯弯,甜甜的模样。她说,她来北京上学,临行前,街坊邻居送行,有人特意嘱咐说,到了北京,见到华主席替我们带个好啊!她参加了学校的游泳队,我们寝室只有她是学校运动队的。她有时会和我们讲训练、比赛的事情,她曾代表学校参加过北京市的大学生游泳赛事,成绩应该也是很不错的。晨是她的同乡,一个高高帅帅的蒙古族男生,在民院(就是现在的中央民族大学)读书,是和蓓蓓同一年考来北京的。因为他们的父辈是同事,晨和蓓蓓很早就相识,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吧。晨常来找蓓蓓玩,一来二去,和同寝室的我们也处熟了。1982年1月,蓓蓓感觉身体不舒服,但还是坚持到期末考试结束才回家。再开学,因着临近毕业,已经没有课了,又忙着写毕业论文,我很少到校。这天回到寝室,见到蓓蓓。她告诉我她病了,做了个大手术,不过已经没事儿了,就是还不能游泳。“过了五一,我做手术就满三个月了,那时候我就又可以游泳了。”她说着,眼中充满憧憬。但是过了“五一”,蓓蓓的身体状况断崖式下跌,她不再是以前那个走路带风、浑身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健壮女孩。每每看到她眉头紧蹙,手按着腹部,背微微佝偻着,慢吞吞地走出寝室去教室上课的样子,止不住地阵阵心酸。七月初,我毕业了。分配的单位是所学校,在放暑假,故而报到后,就闲散在家。8月21日下午,晨突然来到我家。他说,蓓蓓不行了,我今晚回去,你也一起去吧。原来他暑假没有回家,留在北京为写毕业论文搜集资料,当天接到父亲的来信,才得知蓓蓓病情恶化了。带上简单的行装,又到银行取出仅有的30元存款,赶到北京站。没有买到票,于是花5分钱买张站台票,登上了开往青城的列车。在拥挤的车厢过道上颠簸了十几个小时,天亮时到了青城。晨陪我先去蓓蓓家,见到了蓓蓓爸爸,也得知了蓓蓓的整个病情——蓓蓓寒假回到家就住院检查,确诊为卵巢癌。当时手术打开腹腔又立刻关上了,因为病灶已经广泛转移,腹腔内全都长满了。蓓蓓这次再回来,病情已到晚晚期,这几天更是急剧恶化,家人在做最后的准备。“没有告诉她实情,就跟她说腹部长了个小肿瘤,良性的,已经切除了。“寒假手术后本来不想让她回学校的,在家里便于观察病情发展,也便于治疗,可是她说想同学,想北京,我们也就依了她。“我是研究药的,我查遍了药典,我想找到一种能治她这个病的药。“从她得了这个病,我把能找到的关于癌症的医书药书都看了,我都成了一个癌症爱好者!”蓓蓓爸爸就这样一直不停地说,像是说给我们听,也像是说给他自己听。他的声音很平静,但当他说到“我都成了一个癌症爱好者”的时候,我和晨再也忍不住,失声痛哭。一直坚强的蓓蓓爸爸,此时也泪流满面,哭得不能自已。
病房在一楼,在长长的走廊的最西头。病房挺大,有三张床,但只有蓓蓓一个病人。蓓蓓躺在靠门口的病床上,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,手上插着输液的针头。听到动静,蓓蓓侧过头,看到我,眼中满是惊讶,“你怎么来了?”越过我的头顶,看到晨,蓓蓓更是抑制不住地欣喜。她努力坐起身,让我们分别坐在她身两侧的床边。
她和我说了好多好多话,问起了学校里她能想起来的每一个同学,她想知道她不在的时候学校发生的每一件事。我知道她的病况,怕她太过劳累,她却一再要求,“再和我说点儿……”
晨一直握着蓓蓓那只没有插针头的手,微笑着静静地听我们说话。有时候他会看药瓶里的药液还剩下多少,观察液滴的速度。他后来和我说,蓓蓓是他心中的女神。
我在青城待了一周。回北京前,我最后一次去看她。病房里,蓓蓓还是一个人,躺在病床上,望着天花板,手上插着输液的针头。我知道,流进她血管里的,只是一些维持生命的营养液。在青城时,蓓蓓爸爸曾经和我说,他探究过蓓蓓罹患此症的各种原因,他认为有一个原因不能排除,就是避孕药。蓓蓓在游泳队,要参加比赛,女队员的经期有时会和赛期撞车,老师就会让女队员临时服用避孕药来提前或推迟经期,以保证参赛。我是8月29日回到北京的。到家后连夜给党史系党总支高庆永书记写了一封信,信里讲述我的青城之行、蓓蓓的病情现况、蓓蓓爸爸对病因的猜测等等。我也写道,蓓蓓是人大的学生,曾代表人大出赛并为人大争光,相信人大一定会对自己的学子给予应有的关怀。9月中旬,我收到蓓蓓爸爸的来信,得知了最不幸的消息——蓓蓓于9月3日永远地离开了我们。她走的时候,还不满21岁。蓓蓓爸爸在信中说,蓓蓓走的时候不孤单,有爱她的爸爸妈妈和妹妹陪在身边,尤其是,系里的高书记来了。高书记是早上7点多下的火车,直奔医院,见到了蓓蓓。一个小时后,蓓蓓告别了这个世界。蓓蓓爸爸在信中还说,蓓蓓特别喜欢北京,又喜爱游泳,她在最后时刻请求爸爸妈妈能把自己的骨灰撒到北京的永定河里。蓓蓓爸爸已经和系里联系好了,来北京完成蓓蓓的遗愿。那天清晨,我和同寝室的另一位北京同学一起,来到北京站,在站台上见到蓓蓓爸爸,他面色沉痛,两手小心翼翼地捧着蓓蓓的骨灰盒。系里来车接上蓓蓓爸爸先走了,我和同学赶紧乘坐公交车往学校赶。我们到时,追悼会已经开了,胡华主任正在致悼词,底下一片呜咽。追悼会后,学校派了一辆大轿车去永定河,系里的领导、蓓蓓班里的老师同学、还有外系的一些游泳队的同学都去送蓓蓓最后一程,晨也去了。永定河边,蓓蓓爸爸轻轻揭开骨灰盒上的蒙布,小心地打开骨灰盒盖,“蓓蓓,爸爸送你回北京了……”他喃喃道,把蓓蓓的骨灰一把一把撒向永定河中。一个是高书记亲自到青城看望蓓蓓,是他没有想到的,他很震撼也很感动。他说,这事儿在当地影响很大,人们纷纷传说着“人民大学的校长从北京专门过来,看一个生病的学生”。再一个是追悼会上胡华主任致悼词时说:“蓓蓓的去世是党史界的一大损失”。他说,这么高的评价让他倍感欣慰和骄傲。延伸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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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轩编辑、子夜审校